奇耶斯洛夫斯基的《红》，竟让我瞬间想到博尔赫斯的《曲径分岔的花园》。翻了书架，诺，找到了！《博尔赫斯文集. 小说卷》P138：“……不相信单一、绝对的时间。认为存在无限的时间序列。存在一张分离、汇合、平行的种种时间织成的、急遽扩张的网。这张分岔时间的互相接近、分岔、相交或长期不相干的网，它包含着全部的可能性，这些时间里的大部分，我们是不存在的；有些时间，你存在而我不存在。这段时间里，给我提供了一个偶然的良机，你来到我的家；在另一段时间，你穿过花园发现我已经亡去。在另一段时间里，我说着同样的这些话，可我是个失误，是个幽灵……”------极其精妙，完美的小说！同样极其精巧，完美的电影！我个人认为《红》是《三色》系列中最好的那一部，无论是意思还是结构上，无疑也是其中的压卷之轴。

    模特瓦伦汀娜和见习法官奥古斯特实为邻居，但二人素未谋面，各自忙碌于各自的人生，处于“互相接近、分离、相交但长期不相干的时间之网”。在我们的生活里，那些交臂相错的路人甲乙丙丁，“人群中这些面孔的明灭闪现”，无非“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”，（庞德诗），徒具皮相尔。直至我们相互迎面撞上，我们的遭际相互融渗，我们才能感触到对方的质感，丰度，我们的存在在对方眼里方始具有意义，才照亮彼此。只是，每个人都拖赘着他的过去，每个人都怀藏着他的故事，裹挟着他的隐私而来，其秘密众多，若隐若揭，惹人窥探。

    退休法官盖尔（是叫这名么？）就蛰居在他的寓所，通过电话窥探别人的生活秘密。个人都有受法律保护的隐私权，这毫无疑义。但如果这隐私若是妨害到他人呢？（再说，隐私岂有不关涉他人的呢，隐私多为见不得人之事，所以见不得人，是因为摆到桌面上就必然会让他人尴尬，甚至被伤害）法官的职责，就是竭尽其智去揭露罪犯掩藏的秘密。是隐还是揭？这是法的两难。

    年轻的见习法官奥古斯特是老法官盖尔的一个翻版，一个镜像，又颇像他的一个梦，在生活细节上分毫不错地复演老法官曾经历过的一切：失手将一本书掉在地上，凑巧翻开的那一页，恰是试题所在，他们因此通过考试成为法官；他们都有一个离他们而去另结新欢的情人，这背叛的情人都送给他们一支钢笔（老法官在写自我检举信时，这钢笔写不出了，他改用一支铅笔，此微小细节暗示老法官已跳出这段情殇，他解脱了！）；他们都有一条欲弃之不顾终又复得的狗；他们都终将因结识善良的瓦伦汀娜而重获新生。--------“在另一段时间里，我说着同样的这些话，可我是个失误，是个幽灵”。--------奇耶斯洛夫斯基为什么要这样安排？我个人的猜度是，《红》这个电影的主题是救赎，讲述人因为爱而从隔绝的孤独中复苏过来。老法官因为沉沦于情殇而终身像个错误，但同样经历的新法官奥古斯特不会再沿袭这样的老路了。片尾因轮船倾覆而劫后余生的奥古斯特和瓦伦汀娜之间情态微妙，颇让人浮想。而其余两对幸存者赫然竟是《蓝》的茱莉和奥利维，以及《白》的卡洛和多米尼，此似乎是一个暗示：奥古斯特和瓦伦汀娜之间已经有爱暗存，他们的将来大有希望-------也呼应片中老法官对瓦伦汀娜说的话：“我梦到了你…….四五十岁，很幸福的样子……”。

    瓦伦汀娜因为撞伤了退休法官的狗来到他家，意外撞见了老法官窃听他人隐私的这一幕，她感到恶心和义愤。她一度想到被窃听者家里去检举，但在被窃听者家里，她震惊地发现被窃听者的女儿也在窃听，为电话里的调情细节而津津有味，瓦伦汀娜无语了……。离开法官寓所时，瓦伦汀娜哭了，为什么哭？因为人的没有耻感！（刘小枫谈过西方的耻感文化，为自己的行为羞耻，知耻和悔意，是救赎自我的第一步。这里不细作引述了），因为震惊于目击到的人性阴暗和猥亵、猥琐，她原本的许多生活观念受到冲击，甚或瓦解了，她由是绝望了。

    瓦伦汀娜也有她的秘密：她的母亲不是良家妇，她和她弟弟都是私生子，上一辈的荒唐影响、遗害到下一代，瓦伦汀娜的弟弟马克因此成了个吸毒的问题少年。人人都为自己和别人的秘密所压迫和伤害，人人都担负秘密如同担负罪业。因为怀藏着这些难以告人的隐私和秘密，人之间如何来建立相互的信任感？如果人无法建立起相互信任，人就注定是孤独的：瓦伦汀娜的弟弟马克和母亲不能相处到三天以上；瓦伦汀娜和男友之间也逐渐疑窦丛生，有了猜忌和不信任；见习法官惊窥女友有私（需要注意的是，他不是意外得知，而是主动去窥视，不信任而去寻找证据）；被窃听者邻居一家，表面和谐，但内里充斥谎言（父亲）和窥视（女儿）。-------猜忌如此普遍，老法官的离群索居就像是所有人趋向的一个必然结果，并且最终会变的乖戾、刻毒、孤僻、冷酷、无同情心，也无羞耻感。--------人心上的龌龊和阴暗，以及人际关系的不堪和被毒害，瓦伦汀娜由是而绝望了。

    但与此同时，退休法官盖尔也在沉思。瓦伦汀娜走后，他起笔向邻居和相关部门写自我检举信。心地善良的瓦伦汀娜的意外造访，就仿佛他阴暗的屋子所射进的柔和的阳光（电影细节），他尘封已久的心忽然苏醒过来了。-------“博学的无神论者与虔信者争辩，辩论结束之后，虔信者回家切齿焚烧经书；而无神论学者回到家中，在神像前匍匐于尘埃：“主啊！我的主……！”----纪伯伦《沙与沫》？无关题旨的一点闲扯。呵呵

    如果细细探索我们的心灵深处，我们怎么可能会对自己绝望？我们有生而俱来的缺陷，因而我们不是天使；但我们也有本心上的恻隐和慈悲，因而也还不是天生的魔鬼。老法官对瓦伦汀娜述说往事的一番话堪可体味：法官曾审判过他的情敌，他的情敌也确是罪有应得，但老法官审完案后就立刻辞职退休了，为何？作为亲审法官，他体验到了亲手置情敌于绝境的复仇快意，然而，这种快意兴许猛然间就会让他自己不寒而栗！我们到底是依据什么来审判别人的呢？在公义的天平的另一端，我们能面无愧色地质押出我们的“清白”吗？我们中间谁是无罪的？可以俯身去拾拣石头？电影里老法官对瓦伦汀娜复述的这个细节真让我惊叹！

    另外，法律和审判总是以惩戒，而非以救赎。然而，人（即便是罪人）亟待的却是怜悯和理解。在我们这个世界里，每天有每天的善行，每天有每天的恶德，因而许多事件细究其因缘，多是理无可恕，情有可原。故人要立法以惩前毖后，树德以治病救人。老法官还有意开脱过一个犯事水手，这个逃脱法律惩罚的水手后来安然度过他幸福的余生。如果说老法官的乖戾一度让瓦伦汀娜对人性绝望，那么老法官的这两个追忆现在挽回、并赎偿了一切。瓦伦汀娜感动了，她问：“如果我犯了事，如今还能碰上你这样的法官吗？”，老法官回答：“你永远不会，法律不对天真无邪的人！”，这一老一少喁喁倾谈的这一晚，恰是老法官的生日，他苏醒复活了！-------又是一个多么好的细节！奇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给我们的惊讶多到难以细述。

    所以，我们能对自己彻底绝望吗？能对人这种生物彻底绝望吗？如果不能，那么，请别放弃自己，也别放弃他人！

    瓦伦汀娜给老法官寄来她服装表演的入场券，老法官走出孤隔的寓所，应邀而来了。他们终成忘年交，他们建立了联系，相互关心，牵挂并惦记。《三色》系列里那种一贯有意无意所表现的人际关系孤独隔绝的氛围，在此终于打破、融通。我们这些孑然形吊的人间游魂，如何能走出孤独？--------“这是一件被人们遗忘干净的事情了”狐狸说：“它的意思是：建立联系”！圣埃克苏佩里《小王子》----------轮船失事，瓦伦汀娜幸免，看到电视报道的老法官宽慰地流下眼泪，他看到她身旁站着年轻的见习法官奥古斯特，那其实就是他，是他已被救赎的新生。

    在《红》里，那个往垃圾桶扔瓶子的老人又出现了。瓦伦汀娜没有像茱莉一样无视，或像卡洛一样旁观，她上去帮助老人了。《红》有《蓝》和《白》所不具备的温暖色调，这个电影原与奇耶斯洛夫斯基其他那些基调偏悲观的电影略有不同，我因此更喜欢这个电影一些，把它视作《三色》里最好的一部。

    奇耶斯洛夫斯基的电影涵义极其丰富。可以分述的事情很多。关于《三色》首先可说的自然是色彩在电影中的运用，以及色彩的象征意义。此外，还有配乐的寓意。等等，以及还有奇耶斯洛夫斯基个人特色的镜头应用，比如长镜头和黑幕，之类。但这些都是所有人都在说的事情，不多我一个啰唆了。